●孤忠後錄
江陰野史氏祝純嘏芸堂甫編
順治二年乙酉,貢生黃毓祺,謀復故明。
毓祺,字介之,號大愚,天啟元年恩貢,家住江陰東城內,守城之役,與友人參將張宿、上舍程璧等,歃血固盟,協力拒守,至八月城破,毓祺潛渡海,謀請兵於鎮南伯。有僧浪仙,洩其事於武弁王瓏。瓏以邑人殺其家口,銜恨刺骨,嗾官兵火搜,毓祺賴先出,得免。因傳檄四方,陰合同志。文云:即如江上孤城,首倡人間大義,斬馘萬計,固守八旬。□□棘荊,俯視敵人如草芥;彈丸□□,至今馬骨如山邱。亦可見我非脆骨柔腸,必不可扶之弱植;彼非四目兩口,必不可勝之雄師:特繫乎順逆之人心與盛衰之士氣。時舊臣遺老,所在不靖。檄至,往往響應。三年丙戌十月,廣西永明王改元永曆。
十一月,廣東唐王改元紹武。
生員徐趨,襲江陰城;兵備道徐服遠卻走之。
毓祺晉歸營葬,約眾於八月十五夜,殺入兵備道衙門,然後再守江陰。薛純知之,私以謀反首,中表徐趨拂衣起曰,發不發,等死耳,寧制人,毋為人制。偵知城中無備,遂不告毓祺,獨以千餘人襲之。時屆黃昏,放砲太早,兵使徐服遠賞月未臥,糾兵殺出,乃敗。闢城遠遁,明早毓祺聞變,心知趨所為,挺劍蹈海而去。其黨又株殺二百餘人,全家抄掠。四年丁亥,楚世子監國於夔州。
黃毓祺起兵海上,謀復常州。
正月,毓祺糾合師徒,自舟山進發,常熟錢謙益,命其妻豔妓柳如是,至海上犒師,適颶風大作,海艘多飄沒,毓祺溺於海,賴勇士石負之,始得登岸。賦詩云:可憐上帝□□□,自歎愚民與石頑。縱使逆天成底事,倒行日暮不知還。約常郡五縣,同日起兵恢復,聚眾數萬,屯武進白土地方,五鼓薄郡北城,放火燒門。知府夏一鶚、同知黃謀馳至,門將破矣,鶚領家丁數十騎,開門殺出,衝過弔橋,眾皆散走。黃係投誠參將,改文階,開門時,黃攬輿止之。鶚曰:彼眾盛,天明則勢成矣。此時辨我多寡,不可也。鶚遼人,生長邊方,故用兵如此。
此時城門洞開,徐趨固文士,不知兵,綸巾羽扇,驅兵至府署。署中出騎兵數人,挺刀逐之,眾驚逸,自相蹂踐,趨乃被執。趨被執,祺遁江北,吏執其子大湛、大淳、大洪,兄弟爭死勿怯。
初,趨以小冊注祺門下數千人,湛被執,對簿,吏根株羽黨,遣役械湛歸,搜名籍,湛檢得,亟嚼而咽之,一無波及。
毓祺事既不就,而志不少衰,逃名潛竄,冀得將□□□,或名張睢,或名趙漁,或名王夢白,或號太白行者,甚至衣穿履決,乞食於市。至淮,索居僧舍。一日,僧應薛從周家禮懺,周聞知祺,延而館之,周好道術,有神降於家,言禍福,頗應驗。祺問之,神判云:鬱儀結璘,麗天在茲。重光重輪,賴君扶持。周有子,頗好事。心喜其說。祺有部曲張純一、張士俊二人,向所親信,二人從武弁戰名儒。轉輸實無所措,謀於名儒,將以祺為奇貨。名儒故與薛有隙,得此為一網打盡計,於是首者首、捕者捕,禍起倉卒矣。
順治五年戊子,下黃毓祺於海陵獄。
是年春,執毓祺見廉使夏一鶚。四月,下海陵嶽。一鶚為常州府時,治徐趨之嶽,嘗垂涎於祺而欲未遂。後心艷武進楊廷鑑之富,欲借此為株連。祺不應,索筆供云:身猶舊國孤臣,彼實新朝佐命。各為一事,馬牛其風。一鴞大怒,酷肆拷掠,詰以若欲何為。曰:求一死耳。七日,遂囚於廣陵獄。
六年己丑,黃毓祺死於金陵嶽。
祺豪於文,在獄中,慷慨如平時,題詠不少輟,落筆灑然,痛所志不遂,鬱伊騷屑之情,溢於辭色。三月,移金陵獄,將刑,門人告之期,祺作絕命詩;被衲衣,趺坐而逝。
野史氏曰:按殉節錄,則云戮尸,而相傳則有人代死,毓祺後壽終。
方獄之亟也,當事者欲以聞,江民恐再罹難,諸生湯林、徐時化、韓、方、沈五姓。泣跪縣庭。竟日,令不能決。紳士曹璣委曲白諸上臺,得邀寬宥,不復窮治。獨大湛入旗為奴。野史氏曰:此事學使蘇公銓之力居多,故邑人感激,建梅花書院以尸祝之。七年庚寅,烈婦黃周氏死難。
先是,毓祺蹈海,長子大湛挈其妻周氏,避難於浙西嚴禹航家。湛間歸,為捕卒所得,自問必死,乃書一詩與氏。該氏得書,驚慟,引帶自縊,為婢妾所覺,不得死,遂束裝謀歸。曰:夫子性命不可知,我婦人,奈河泊數百里外求活哉!嚴氏涕泣挽留,不能止。時浙東新破,閩粵拒命,清兵往來。縱橫絡繹,路無行人,督僕覓一魚艇,晝伏夜行,水漿不入者數日,始達江上。家破無所歸,依其祖姨沈氏,日挑野菜,雜糠秕以充飢,而竭十指之力,以供夫之獄食者,未嘗不精腆,蓋十閱月而解去。戊子四月,毓祺事敗,氏知破巢毀卵之禍,將不旋踵,依棲親黨,必致累人,乃蹴居村舍,佃田數畝,與夫俱歸。端居絕粒以待盡,餓七日,不死,遂復食,竭力操家政,一切編籬墐戶鋤瓜刈黍之事,靡不身先。不特親操井臼而已。己丑三月,毓祺死於獄,律當謫家屬旗下。庚辰四月,湛與其弟赴金陵,氏與夫生訣,自誓必死,復不食,第恐死於家,為里黨累,不得已乃投老姑董氏家,人定後,徑投宅後池中,漏二下,始覺而覓之,尸已浮水面,董氏多方救之,嘔水數斗而活。天未明,捕卒驅迫,氏遽求死不得,聞人言服金屑能殺人,喜曰:早知有此,何不悟哉!費我一夜熟籌,乃扣質庫,收董氏金釧歸,屑三錢,服之,盤旋腸胃,痛不可忍,竟不死。抵暮,投湛故人楊廷玉家,廷玉聞之,甚悲,詢氏求死不得狀。曰:金不赤,不得殺人,乃脫其內人指約雙環,屑之以進,亦不驗,然氏已陰置利刃於懷,以備萬一之變矣。明早,太守坐堂皇,按冊呼名,氏直立不應,舉右袂障面,左手引刃自刎,刃入喉者二寸。流血衝涌而死。太守怛然失色,滿堂大驚。是日也,日正午。如夜,眾星燦然,陰風起於堂中,眾以為精誠所感。好事者爭醵金治木,將為發喪,明日,有持香燭來拜烈婦者,乃夜半,喉中氣轉,復生矣。太守篤欽義烈,許召領放歸,具文申救,而廉使夏一鶚銜舊恨,移反嚴切,刻日趨上道。湛曰:吾固知吾妻必死,不意其能從容乃爾,湛乃就獄。
野史氏曰:晞父子蓋忠孝人,予讀晞所為先府行略,未嘗不哀其志。顧語多觸諱,文亦不能大傳,而遺志行盡,漸無有能舉其姓氏者。悲夫!予傳黃烈婦,乃牽連書之,欲令後世知有毓祺湛石。
氏之歸江上也,負創,合戶不求醫藥,或進鴨血,可解金屑毒。氏曰:禍深孽重,何以生為;卒卻之。無何,頸創複合,金屑竟不為害。越日,捕卒扣門,聲息甚惡,氏聞之,徐步堂中,捕卒見之,不覺屈膝曰:今日之事,不惟關我輩驅命,郡縣官抑且得罪。氏直答曰:無恐,我決不累人,因覓輿,返村舍。周歷阡陌,謂老僕曰:比年地已墾熟,可少力矣。檢一衣授老僕曰:主人辭家,乏單衣更換,有北行者,即寄去;遂召里胥捕卒,謂之曰:若輩少待,我死。可取結狀以行。言訖,從容合戶,投繯而死。
沈次山曰:毓祺一老儒,周氏一弱女子耳,卒慷慨從容,愈折愈厲,雖忠烈之性,天直使然,亦其所以養之者素也。考申酉之變,抱石者出於窮丐,進毒者見於賤娼,豈特老儒女子哉!
野史氏曰:乙酉拒命,已屬螳臂,然有說焉,嚴命驅迫,鋌而走險,且聯絡蘇州、常熟蜂起之師,蔽遮紹興、福州新造之國,使中興可望,安知不睢陽再見也。至丙戌之事,何為來哉?拒守之艱辛,屠戮之慘酷,皆所親歷。賊□已亡,頑民猶起,官商士庶,,誰為同仇,器械城池,一無藉手,欲聚四方烏合之餘燼,以成一時白手之奇功,事更難於前矣。
然有不敢妄議者,觀題閻公死守孤城狀後云:自古奇男子,抱剛腸可生可沒。此心不二,事到盡頭難措手。猶是竭忠盡志。豈不知天時人事,四顧茫茫,無可共天。孤忠吾盡吾心耳。成與敗總非計。此亦可知其心矣。
說者謂毓祺才略蓋世,忠義性成,常當半江城,知交遍海內。當時閻公、陳公徒以死守,無所展布其意,必不謂然也。所以城破不即死者,一點雄心,半腔熱血,未嘗發撝,不甘瞑目。迨王舟山戰艦,適遇石尤,白土雄師,又成畫餅。哀鳴鋌鹿,勢孤力竭,至此乃拼一死耳。此真知毓祺者矣。其詞又云:聊憑一腔義憤,壯乾坤氣。況是有生必有死,君恩原未報。問臣心,如是差無愧。其言如是。不可謂之忠乎!